商南法院 任丹江
键盘上敲下“邱荣先法官”这五个字时,时间仿佛又回到了214天前。陌生了,也冰冷。人后偷偷地试着喊出来,作练习,十分地别扭了。这不是我一贯的称呼。我总叫他“庭长”的,平时连姓都不带。带什么?多余的。在基层,在湘河镇,在派出法庭里,法官多少显得“稀罕”了,说白了,缺人手。平日里“上山下乡”、忙进忙出,总是寥寥几个身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要多熟有多熟,是跟“没大没小”无关的熟,自然和亲切的熟。现在要改口,突然就改,好比米饭里嚼出了沙子,冷不丁咬下去,牙咯得生疼,那就还叫“庭长”吧。因为工作,来来回回,我们多都成了车轮子,围着工作的轴线转啊转,哪里需要哪里骨碌碌地滚。也因为工作,让我有了话要说,就说说和庭长一起工作的许多回忆。都是枝枝桠桠的琐事,一地的鸡毛蒜皮、针头线脑。不过,庭长说了,面对着众多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你指望他们一辈子犯多少惊天地的事?或者,你希望他们有一个接一个的官司要闹上法院吗?绝不是的。
从头发说起
庭长叫邱荣先,商南县人,和我们这帮外市县考进来的“学生娃”相比,他算本地人了。强调“本地”,不是说他过了不惑的年岁,是因为商南在陕西东南,我们法庭所在的湘河镇又在商南的东南,与湖北、河南接壤,方言口语杂多,不仅普通话不着调,就连正宗的陕西话也十有八九对不上腔,有时办案子,做调查、记笔录,当事人的话得庭长“翻译”给我听。他的话脆,直,像楔进木板里的铁钉,少却格外牢靠。
他个中等,体型显瘦,实际不瘦,也不胖了,蛮帅气的。都说庭长原本更帅气的。时间“哗啦啦”往前翻,翻到香港回归的那年,他从司法学校毕业,撵上“分配工作”的末茬,运气好。原本是要进公安的,结果阴差阳错、七拐八拐进了法院,运气又不好了。好不好,属于唯心主义的哲学范畴了。庭长说,他不信这一套。的确,他属于干一行爱一行的人,成绩是努力的结果,幸福得靠劳动创造。自此,他二十年如一日,始终坚守在审判第一线,奉献于司法最底层,历经了无数的雪雨风霜,冷暖饥饱,直到积劳成疾,身体被工作压垮。
身体不好了,是从头发开始的,先是黑的偷偷褪成花白,往往一根头发生作两半,上、下是棱角分明的颜色,唱反调了。后来则是大把大把的掉,眉毛也掉。以往那个身着法袍,胸戴法徽,顶一头黑发,精气神十足的威严帅气的法官形象忽然就大打折扣了,审判庭上,调解室里,取证的路途中,当事人的炕头上,大家都在为他的健康担忧,劝他休息。他需要休息调养。这是2014年年初的事,庭长当时在距离县城80多公里的赵川镇工作,是县法院最偏远的派出法庭,没有独立的办公场所,食宿得自己解决,搞巡回审判翻山越岭、早出晚归,既是生活常态又是工作常态,如此疲于奔波,身体根本吃不消的。一直坚持到2014年年底,他将自己手头的案件处理得差不多了,才办了病假手续,离开法庭。
我开始和庭长一起工作,是2015年的6月8日。在湘河法庭见到他时,头发慢慢重长出来,花白的。眉毛很稀,掰指头数得清。我说庭长辛苦了。一是感动着他为工作损伤了健康,二是佩服着他的精神。去接他手上大包小包的中药西药时,沉,拽得我一趔趄,摞在靠墙的角落里,足有半人高的。
一上午,我和庭长手脚并用,把他霉旧的卧室里里外外腾扫干净,支好断腿的硬床,又重新布置了办公室。待一切停当,人成了两疙瘩灰包。庭长说,法庭是法院的门面,我们老胳膊老腿了,酥了,以后得你们年轻人撑呢!给我说的。边说边笑,脸上挽起皱,汗水顺势滑下来,划开了半指厚的灰尘。那两道印,至今刻在我心里,总抹不去。当天下午到晚上,我就和庭长下乡去了,三十公里外的山旮旯。我犟过,坚持要他休息半天,明天再去,最终没犟过他。没辙,顶着太阳去了,逮着星星回来的。
脚勤了路短
秦岭说好听点是巍峨瑰丽,粗俗了,就是走不完的大山。秦岭尾巴上的商南也不例外。游人看着稀罕,山套着山,水连着水,拐弯抹角的总是新奇,却苦难了柴米油盐的地方人。拿法庭所在的湘河镇来说,实在没有镇的样子。搁脚没平阔的地方。赶集只在过年的几天。冬冷夏热,雨季还提心吊胆,担心洪水泛滥,又毁了大桥,断了亲人的挂念,弄不好命都搭进去,白活了。
在法庭工作呢?更甚了。除过要克服自然环境的恶劣,更有操不尽的心。工作上,收立案,跑调查,核证据,搞调解,排开庭,讲普法,做宣传,加上开会,培训学习,卫生检查等等,得面面俱到。生活也囫囵挪到法庭了,吃喝拉撒睡缺一不可的。要说法庭的工作磨累人,是实在话了。不过,也格外地锻炼人了。庭长经常给我上的一课,就是脚勤快。身子沉要不得。多到群众中走走坐坐嘛!我说司法具有被动性,值守在法庭就好。狡辩了。其实,大学里惬意日子过惯了,嫌远嫌累。庭长知道我的心思,努努嘴,刚从大城市扔进小山沟,适应需要过程,不着急。笑呵呵又拉着我下乡了。事实是后来好些矛盾在诉前就轻松化解了,妯娌的、弟兄的、邻里间的,什么建羊圈、被土炮炸伤、争抚养权寻死觅活的,庭长一经手,轻车熟路了,迎刃而解了。
法庭虽然建在湘河,管辖却长长短短辐射了四个乡镇。近的当事人一抬脚的功夫就能到,远的,鸡打头鸣就出发,紧紧巴巴十一二点才来。总让当事人来来回回地跑,庭长说,不是个事。要法庭干啥?还不是方便群众的。那就我们跑。到水沟镇千家坪村一个矿区送应诉手续,路长在陡坡里,荆棘满布,是庭长和我用脚蹬出来的,回来一看,腿裤子扯成了布绺绺。到白浪镇月亮湾村一个村民小组送裁判文书,得过一条大河,就是流入湖北的丹江了,白雨刚过,水势十分湍急,河湾里停了只木筏,庭长和我都不会划,拼命朝河对岸喊人,根本听不到,无奈在原地蹲到天擦黑才被送过去,折返亦是艰难。到魏家台镇松树垭村调查取证,走得匆忙,半路上前后不着村,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立在原地,硬是看着洪水卷起泥沙漫过了膝盖,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还是套庭长的话,千难万险,万险千难,都在长短不一的乡间路途上,我们历经的多了,百姓就碰到的少了,路条条道道串起来,头尾总归是浑圆的,谁走,横竖都是个完。
擀一碗长面就好
见过吃饭快的,就是庭长。他滴酒不沾,无论白的啤的。没有酒,饭就吃的简单。最不好推辞的,就是推辞不喝酒的理由了,别人让你。说不喝!不中。又让,干脆说过敏。还是不信。再让,坚决不喝。让着让着让恼了,可能二十年工作下来,给某些想要通过请吃请喝办关系案子的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庭长不管,仍是一如既往地犟,人总犟不过的。时间一长,连劝酒的也没了心情,反倒图个静。没有酒,饭也吃的轻松。该说事的说事,该讲法的讲法。大家各抒己见,气氛相当地愉快了。通常,我们端着碗边吃边聊,庭长已经饭毕了,收拾好碗筷,正坐着细听。
庭长喜欢吃饺子,但只在法庭或家里吃。下乡次数是稠,胃也经常饿得泛酸水,在乡下吃饭半年来满共才两次。头次是主家盛情实在难却,后次是万不得已而为。两次都是面条,木瓮里舀出面粉来,和匀称,当即在案板上擀开,庹把长了,长得下不进锅,长得盛不进碗,长得喂不进嘴里,那香荃,至今还在口鼻萦绕。
就说头次吧,那是夏季最热的天,7月底、8月初,路被烤得碳烫,脚踏上去,立马蹦起来,滑稽得像跳蚤。小两口闹起离婚,吵得脸大脖子粗,庭长苦口婆心、婆心苦口,终于调解和好了,一看中午一点半,要回法庭。男的死活不放我们走,好歹吃顿饭嘛。女的立马去锅头灶尾忙活,那阵势是要做七大碗、八大碟谢承。庭长说,婚姻本来就是你们的,家庭本来也是你们的,没有谢我谢法院的道理。让来让去,最后饭可以吃,就擀一碗长面吧,一不折腾,二吃着实在,最主要的,祝愿你们的婚姻长长美美。临出门,男的撵出来,女的也跟出来,目送着我们下山,背后还嘀咕,一碗长面就把邱法官打发了,怪过意不去的。
庭长一贯坚持不在外头吃饭,万不得已吃了,也极简单,意思是明摆的,于普通老百姓,麻烦,折腾,扰民干啥?与法官的身份形象,不相衬,尤其和人民法官“清廉、为民、务实”的要求相悖了。当然,在吃与不吃之间,就要恰如其分地处理好亲民与疏民的关系了,吃,不好,不吃,过了头,可不就是“高高在上”的架子,又和群众生分了,就这层关系来说,庭长显然处理得恰如其分了,不信,继续往下看。
一针一线绣出平安
不知不觉,和庭长蹲守法庭半年有余了,到年末,多少是收获的时节。这收获不是说办结了成十上百件案子,恰恰相反,就像医生希望医好所有小疾大痒的病人一样,让所有的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看病就医的人最好一个没有,医只用来预防保健。作为法官的我们,也希望矛盾纠纷不断减少,社会越来越和谐,家庭越来越和睦,官司一个没有,法只用来遵守信仰。
庭长的收获,不看多,看少,不在成绩,在良心。具体到一个个案件,办结,办好,办踏实了,得合情合理又合法,得把社会效果和法律效果统一起来。
怎么说呢?用两件小事来说。一件是送出。一件是迎来。都是滴滴点点中透露着的基层法庭工作的千头万绪,体现着人民法官工作的良知与内心的坚守。都平凡,都感动。
2015年6月9日,庭长到湘河法庭的第二天,我和他下乡到赵川镇店坊河社区跑一起案件调查。那是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老人70岁左右,丈夫已经亡故,儿子外出打工好几年没了音讯,女儿染病在身,一直卧床不起,生活的重担全压在老人枯瘦佝偻的身躯上,日子过得分外困苦。履行完调查手续后,庭长一言不发,忙着里掏外掏,把随身带着的203块钱全塞到老人手里。走出去,还不放心,二折回来,将自己的电话号码清清楚楚抄给了老人。留着,需要啥就联系。数字写过一遍,又仔细描过一遍,够清晰了,才肯放心。这以后,只要下乡经过老人所在的社区,庭长总要进去坐坐,能做的全做,能帮的都帮。不止老人一个,乡镇多贫苦,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二十年来,庭长心里满满当当不知道有多少牵挂早已送了出去。
也是2015年,12月4日,一起医疗损害案件终于办结了。为了办好这起案件,庭长前前后后跑了十多次调查,案卷阅览过一遍又一遍,证据核实了还要再核实,笔录纸上、笔记本里记得密密麻麻,医学书籍、法律法规摘了许许多多。一份裁判文书麻利地送到当事人手里,一副普通的刺绣也紧随其后,送到了庭长手里,算不上精致漂亮,却倾注了当事人一针一线的感激之情。庭长不接,说办好案子是自己应该的事,心意收到了,“礼物”拿回去。当事人不依,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泥里爬土里滚的,心苦恁大。再说我一没扛旗送锦,二不为歌功颂德,人心都是肉长的,都看着呢?拍拍心胸,给庭长竖起了拇指,好法官啊!徐徐铺展开刺绣,是“好人一生平安”的祝福,极朴素,朴素中又弥显著珍贵。是啊,法官的职业是一杆秤,当我们用来评判人世间的是非对错时,老百姓的心里也有一杆秤,时刻掂量着人民法官的好与坏呢!
和庭长一起工作的214天
从2015年6月8日到2016年1月8日,刚刚7个月,满打满算,我跟着庭长工作了214天。时间不长。回忆却是讲不完的故事,经历过,比什么都精彩。学到的,也将终生受用。
即将调离法庭,要去院机关继续从事审判业务了,还是那句话,还是车轮子,骨碌碌滚着别停,往大了说,就是为了法能被遵守和信仰。同时,也以此短短回忆作为对庭长的不尽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