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陕西法制网 时间:2015-05-20 12:08:23 阅读量:
城固县公安局党委副书记、政委 吕 锋
秦岭横贯东西千里,有峪就有河溪自山中流出。地处关中西部眉县的老家门口就有一条河,名叫霸王河,从秦岭山中发源,向北流经八十余里山地和平川,在我们教坊村注入了渭河。古称“赤谷水”,明代《眉县志》叫它“红河”,源自“太白湫”,也有叫“教坊河”的。
其实它是一条不大的河流,不知为什么要被冠以“霸王”这样的威名。它的河床也就有半里地儿宽。小时听人讲,当年西楚霸王项羽战败后自杀在这里,犹自捧着自己的头颅向咸阳方向步行数十里,说这话时他们自己都在笑,因为这条河不叫乌江。
自求学远行离开故乡已有二十多年,故乡风物和儿时的记忆时常入我梦乡,尤其是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
(一)春天
春节刚过,河边看杨柳的时节,霸王河里一片白,白的有点惨然的石头却干干净净,还有白得晶莹剔透象玻璃一样覆盖着水面的冰凌,这冰凌还把露出水面和水边的石头给固定住了。大地很静谧,河床也安静,但随着气温的回升,冰凌开始慢慢地消融。它先是变薄,再是化开一个洞,能看见冰凌下面的春水在流动,冒着热气,哗哗的声音传得很远,这声音于是弥漫了整个河面。这是春讯啊,而且是最好听的一种声音,它唤醒河流、唤醒大地、唤醒人们开始新的劳动和生活。
经冬未化的干雪此时依然在背阴处一片一片地白着,踩上去咯吱吱地响,不会湿了你的鞋。但是大地回春的脚步任谁也阻挡不了,依旧春寒料峭,河边已有人在柳树下探听春天的消息,孩子们则闹着要大人折下柳枝做柳笛,小时候我们叫“扭咪咪”,此时的柳枝应当是皮泛紫红身带芽苞了,一会儿就听见“咪—咪—”的柳笛声了。春雨贵似油,河东岸的冬麦已经起身了,一场春雨一层绿,河里的鱼虾蝌蚪们活泛起来了,草丛由嫩绿渐渐变成浓绿,脚踩上去,绿色的汁液会溅了你的鞋头和裤脚。
仲春的时候,人们拿上竹竿就去河岸边夹槐花和榆钱儿,捋下来蒸麦饭,是当地人的一种美食。他们还在河滩沙地里采白蒿,学名叫阴陈的,据说可以护肝明目,采回来泡水喝或是蒸饭,都有效果。
河岸边比较静止的水潭或水渠里,这时已成了幼鱼和蝌蚪们的天下,长着一对突出的大眼睛通体透明的小鱼儿们灵活地在水里嬉戏,成群的黑珍珠般的蝌蚪们拖着小尾巴在水中追逐。生命力极强的水胖官、深绿的肥厚的水葫芦、还有枝叶绛红细瘦的水芹菜已成了河边小溪植物王国的主角,它们茂盛地生长着,吸引着人们的眼睛和手,采回家做猪草,水芹则是窝酸菜最好的原料了。
春天里还有一处引人入胜的场所,就是河岸边村人们的育秧田,先育秧、同时整治稻田。秧田有垅,整整齐齐,稻种散在整理好的田垅上。怕鸟们来啄食,就用稻草编个假人儿给穿上衣服戴上草帽,驱吓雀类。育秧人还要在秧田边搭上草庵棚,住在里面看护秧苗直至起苗插秧。整理好的水田灌上水,一方块一方块水平如镜,很是漂亮。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有时逃课,就躲在这看秧人的草棚里,看稻草人能否吓跑麻雀。实在麻雀聚集太多的时候,我们就央求看秧老人放土鸟铳,用响声吓走这帮家伙。
四月份的时候,河里的水还是有些凉的。
(二)夏天
初夏的时候,有通体绿黄、体肥圆润的黄鹳鹭躲在河岸边椿树的浓阴里鸣叫,发出一种类似水车的声音。长尾巴的喜鹊在旁边的桐树枝上跳跃,它的黑白相间的颜色往往被紫红色的桐花遮映不易被发现。有一种叫“铁铃匠”的鸟儿“呷呷呷”地藏在白杨树上急促地叫着,不知遇到了什么急事情。还有只闻其声不见其身的“算黄算割”开始叫了,说明应该开始收油菜了,紧接着就该搭镰割麦了。
记得有一次表哥来我家,我带他去河里摸鱼捞虾捉螃蟹。那时水多清呀,我可以潜到一米多深的水下憋着气睁着眼抓一种叫“锅板”的鱼,长大才知道是野生鲫鱼。半寸长的青虾抱团在水里,只需要用小竹筐在河边水渠中一打,就能有一大碗那么多;难的是捉螃蟹,看见水里有,它见你捉它,它就往深水处跑,很难抓到。但是我认识它的洞,洞一般在岸边近水的草丛中,有蟹路,用狗尾巴草毛茸茸地伸进洞里,洞浅,逗它,它不禁逗,就用大钳子夹住草,一下子就被扯出来当了俘虏。一次表哥不听我的,逞能,手伸进洞里捉蟹,结果被钳子夹住摔都摔不掉,疼得嗷嗷直叫,手出了血,被我母亲将我训斥了一顿。
夏天的河,是媳妇女子们的天堂。她们在这清凌凌的水里洗衣服、洗头发,把雪白的腿脚放在水里,长头发似的水草漂在她们的脚面上缠绕在她们的腿上,凉爽极了。她们说笑着,用力地用木棒棰砸衣服,水花四溅,和着她们的笑声传得很远。我当时小,总担心她们这样砸衣服,会不会把衣服砸烂或把衣服上的纽扣捣烂。记得二年级放暑假的时候,我去学校领了通知书,成绩不好,蹲在母亲身后不敢说话,母亲只是用力地洗衣服也不说话,我于是心里暗下了决心,下学期要赶上,于是等母亲洗完衣服我争抢着端起洗衣盆回家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还记着。
夏天的河里更是男人们的天堂。他们则会趁着夜幕降临,不避蚊虫叮咬在河水中冲洗掉白天劳累的汗泥。而且每次去的时候总是肩膀搭个毛巾,在下河畔的地方从树上摘下几个皂角来,当胰子使用。有些手脚稍笨的,往往会被满身是刺的皂角树扎破了手。
母亲那时不知是从哪里学到的,在夏天蒸米饭的时候,把从稻田里采来的五六片新鲜稻叶放在米上面,饭熟了,居然真有一股清香之气。每次采稻叶的任务由我完成,到了田里先看蜻蜓,红色的象直升机似的飞快地飞、停,有时竟忘了自己的任务,气得母亲责骂我。
夏天最聒人的是蝉鸣,“呜嘤呜嘤”地拖着长音。但到晚上,坐在我家院子乘凉时,能听到从河里传来的一片片蛙鸣,这叫声让人觉得安逸和清爽。声浪一阵赛似一阵,一波高过一波。到子夜时,起风了,该回屋睡觉了,蛙鸣也停了,河里也安静了。还有,这时来凑热闹的还有许多曳着小灯笼的萤火虫,它们从河边草丛中飞出来,飞进人家的院落。这种冷色的光是自然所赐,人们感到一种凉意,没有谁去拍打或伤害它们,它们提着灯笼忽忽悠悠地飞过院墙,又去另一家窜门去了。
夏末初秋时候,河岸边的柿子已经有些红晕,但是可以摘下来放在温水中泡一夜拔去涩气,可以吃,很甜。我们几个孩子偷摘了别人家的柿子,不敢拿回家,把柿子塞在有温度的稻田稀泥里,做了记号,第二天掏出来吃,一样地甜呢。
(三)秋天
夏秋之交多雨。在那个时候,刚入秋雨水更多,经常下连阴雨。你看南山阴下来慢慢地看不清了(我们这里习惯把秦岭叫南山,因为它在南边),说明山里下了更大的雨,山洪就来了。泥色的洪水快来时能听到河床受震动而发出的隐隐的沉闷的声音,接着两三米高的浪头带着巨大的水流很快铺满河床,涛声震天。而此时此刻,大家都只有一个想法:“走,看水去”。在河中央有随浪涛起伏的从上游冲下来的猪、牛、羊、家具、架子车、柜子、马车、树连根翻滚,从庄稼地里直接冲入水中的玉米杆、还有人家房上的檩条或大梁,河岸边扑扑淹淹的水沫中全是麦秸或麦壳的浮渣。水里泥多腥气大,平日难见的深藏的黑甲鱼、黑鲤鱼、大绵胡子(一种鲶鱼)、还有蛇都被呛得仰着头只往岸上冲。这时有人拿木棒将这些可怜的家伙打晕捞回家,或拿铁钩去捞冲下来的各种东西,他们叫发洪财。我祖母多次给我和父母亲说,站远点看水可以,千万不许捞取水里的任何物品,那是人家的。
往往有三四天功夫,洪水退去,河水慢慢变清,水流也缓下来了,也变浅了。这时每天早上有浓浓的雾从河床上升起,白白地朦胧地覆在河床上,有似仙境一般。这时会发现几只野鸡或野鸭子开始在河滩的草丛中低飞,还生些蛋在这里,我们有时会去捡些回家炒了吃。但是草丛中那种带花点细长的千万别动,那是蛇下的蛋。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玉米收回家晒干了,我们小孩子们吵着要吃炒玉米豆,那就得去河里取一些非常干净的黄沙,不许丝毫沾泥,放在大火的铁锅烧烫,把玉米粒放进锅里,一会儿就爆出了玉米花,未爆的也烤成焦黄,很香脆的。遇雨刚晴的次日,还可以去河滩的沙地上捡地软,当地人叫地木耳,用它来包包子或包饺子,有一种特殊的泥土的清香之气。做这些是祖母的拿手活,我常去捡拾地软。秋天上了霜,把萝卜和雪里蕻采收以后,用它们的块茎或叶子腌制咸菜或酸菜,用作农家过冬的必备菜品。这时就用得着从河里精心挑选的扁平的石头,把它压在缸里的菜上面,让菜汁渗出,让调料入味。收割完了的稻田需翻开晾晒,让深翻出来的泥土晒干透气,以利于来年的耕种。这时,这种土里有野生的荸荠,有小板粟那么大,深紫红色的皮,脆甜且白的肉,很好吃,比现在市场上卖的味道还要好得多。
(四)冬天
秋去冬来,天渐渐地凉了,树叶发黄,草也干枯了。这时河里的石头变得阴暗起来了,已不是夏天在太阳底下的白光光一片了。河滩里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河岸边的苦楝树上仍有些小果实恋栈在枝头,桑树、白杨和构树俱已落叶,裸露着白色的干枯的颜色,了无生机。落叶的红枫已失秋日的神韵,落寞地随风摇曳。酸枣刺、拐枣树上仍挂着几颗残存的果实,枯叶一地在它们的四周。河滩沙地上的艾蒿干了,野柴胡也失去了水分,水边的野芦苇和芦荻也被水泡烂了根,已不复青绿和红润。河也似乎失去了活力。
人们把收获后的玉米秸杆成堆地码在河滩或岸边的时候,渐渐地起霜了,大地潮湿了许多。人们很快按农时种下冬麦,开始在家窝冬。进入农闲时期,有的人开始从河里取些沙子拌上土和白灰及麦秸作泥,从河里抱回石头砌墙根、盖房子或是垒猪圈,只有这个时候自己和亲友邻居才有空闲。冬季也有人在河滩上割干草背回家当柴烧,有时割柴人为取暖,点一堆火,不经意火烧一大片,过火之处一片黑色残迹。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这些草的根依然在地底下活着呢。
冬天的河道里会有狐狸、兔子、狼出没。小时在家里时,常听人们在河对岸手持木棒或农具撵狼,边撵边喊“打狼、打狼”。我们赶紧跑到河岸边,远远看去,一条灰色的可怜的狼被追得飞也似地逃了。但从未听说打到过狼,在我家乡,狼是神虫,轻易伤不到它的。
终于迎来了一年里的第一场雪。那时雪一下就很大,很快山川大地银妆素裹,成群成片的石头个个都被戴上厚厚白白的帽子,圆圆地象白馒头一样摆了一河滩。这时寒鸦和麻雀在枝头或枯草丛中跳跃,羽毛乍起,显得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它们的生存遇到了困难。
(五)其他
这霸王河从南山一路北流,途经蜀国重臣法正的故里。西岸还有一处叫蛮王冢的高大丘陵,这冢高近百米,方圆约有两三里地。据史载,这是元朝一个叫歹驴的蒙古王爷的坟。他当年驻军在霸王河东岸的清湫镇,后来死了,起了这么个高冢,埋在里边。汉人对草地民族歧视吧,人家再怎么说也是统治者且贵为王爷,仍被汉人用这样不堪的名字称呼,也不讲为尊者讳了。过去我不清楚此蛮王是何许人,南人叫蛮。可查了资料,只有中唐吐蕃军事势力攻入长安曾到过眉县,再无南边的少数民族军队到此,倒是北方的夏的赫连勃勃和五代十六国时期的北方不少少数民族统治过这里,应当叫狄王冢或夷王冢才对。
霸王河为故乡眉县的九条水之一,也为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流,为渭水的重要支流之一。泾河的水量不见得比霸王河水大,泾渭分明,泾河有名啊。古代小说中就有泾河水龙王的故事,人家居然能变成白面书生到江南寻漂亮媳妇儿。而霸王河如此强势的名讳居然没有神龙驻此,也无关于龙的传说。
清朝中期有一个陕西巡抚毕沅,他有清廉政声。有一年关中西部大旱,他上山求雨。太白金星老儿正在松下对弈,让一条小龙守在山门,可小龙玩累了居然睡过去了,毕抚把准备打点山门的银两揣进袍里蹑脚径直到了太白金星棋枰前,祈求降雨救人。本来太白金星已知下界灾情准备过两天降雨,不曾想因小龙失职天机已泄,又不忍黎民失怙,降了雨,但杀了小龙。小龙的血染红了山谷里的石头,故“赤谷河”又叫“红河”,在我们教坊村口入了天下闻名的渭河。
我祖母在世时多次说起过她的儿子、我的父亲爱种东西,止不住他,经常把家里的一些种籽拿到河滩沙地上去种,完了还常去伺弄,长势不错,但大水一来夷为平地。第二年他又去种,直到他离开这个村子去西安求学然后到军营为止。成年后我求证父亲,他说有这事,表情是那样的温暖,仿佛在回忆他的美好时光。我于此时也分享了父亲年少时的心情和快乐,尽管他已两鬓斑白,而我也已过不惑之年。
时常让我从梦中惊坐而起的是小时候秋天霸王河涨大水的情景。河岸在浪头冲刷下不断崩塌,一大块一大块地垮下去了,冲走了。给人们带来惊恐和不安,人们常担心下这么大的雨、发这么大的水,怕成熟的庄稼烂在地里收不回来,都在说天爷要收人呀。
过去的河岸是犬牙交错,不整齐的自然状态。那树林、那草丛都在疯长和蔓延。适宜的时节,虫儿鸣、鸟儿叫,兔走狐奔,羊儿咩咩牛儿哞哞,河岸边的农田里不时传来农夫的一声响遏行云的秦腔,一会儿是赵匡胤“为王的下河东”,一会儿是黑脸包拯“要铡陈世美”,一会儿是苦情的“宋巧姣告状”,一会儿又是婉转的眉户“梁秋艳”。那时的山水和人物,似乎都不紧不慢按部就班,人们心里似乎没有急事,没有恐慌。虽说粮食紧张,但大家深信守着这水深土厚的地方不会遭年馑,再说国家也不会让谁饿死吧。
当地的人们不但靠霸王河种水稻,而且引河水浇灌东岸大田里的玉米、小麦、高梁、谷子,这些庄稼喝了这霸王河的水都长的旺旺实实、茂茂盛盛,基本上保障了收成,保证了两岸人们丰衣足食。
霸王河是两岸人们的母亲河,是它养育了这一方水土上的子民。它有刚烈的性格,但它的常态当是细水,因为它小,但它自隐无名牺牲自我汇入巨流入渭入黄奔流到大海。它不出大川不因细涓而弃高远之目标;它不载名籍不因卑微而退缩不前。它细水长流、坚忍不拔,有勇气、有底气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因为它来自崇山峻岭,崇山峻岭注定了它伟岸坚定的性格;因为它流经苍茫大地,苍茫大地给了它情怀和历练。至今它的水依然清澈,它的精魂依然闪光。
可叹的是近十多年来过度的采沙取石,致使鱼虾减少,水量下降,植物退到岸上,稻田已无踪迹。每次回故乡,我都要站在河岸边去看看这条饱经沧桑的河,它已遍体鳞伤。现在新农村建设让我放下了忧愁。美化乡村,霸王河也在美化之列。现在已新修了河堤,修了滨河路成了景观带,两岸绿地,按园林式的标准建设。现在岸堤上已是绿柳成荫、时花飞红。让人觉得真是到了新时代,换了人间一样。我知道这是一个理性回归的过程,它的结果是美好的。
但是我依然时常在怀念儿时的霸王河的风姿。不管我走到哪里,也不论我长到多大的年岁,它永远流淌在我的梦里、我的心里。